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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宋,我不哭。我只是想写下一封信。人们说长歌当哭,也许是的。我用这一封长信代替我的眼泪,当作我的哀悼。这也许是我写给你的最后一封信。
明天我就要离开了。离开这个我其实一直不喜欢的城市。离开你。就好像在葬礼上,人们总要温情脉脉的回顾逝者的一生,感慨万千的对他做出评价,“他是一个好人”。这样,才算是最恰如其分的哀悼,最不动声色的悲伤。
我想从15岁开始说起。我们的15岁。
15岁那年,我和你说了第一句话。那个时候,你算是我的半个熟人。
那是我们读高中的第一天。你坐在我前面的座位上。然后回过头来,“我认得你,红颜。”我笑,“我也认得你,唐宋。”我当然认得你。
之前的三年,我们都还是初中生。我和你,同校不同班。可是,我们代表学校一起参加了多少写作比赛?每次,都是我们的班主任把我们送进考场,再等着我们考完试一起回去学校。后来我的帅气的班主任和你那漂亮的班主任谈了恋爱,结了婚,生了小孩。我们算是他们的媒人吧?可是我们,竟然一直没有说过话。其实,我一直等着你来跟我说话,你知道么?
每次的比赛,你总会得第一,我老是得第二。我从没有赢过你。
15岁,我终于真正认识了你。我开始一点点了解你。
唐宋,你还记得青葱岁月里的那些往事么?
你喜欢讲笑话,不管你讲什么笑话我都笑得前仰后合。
你喜欢愤怒的批判这个社会,我就看许多的新闻,并且也做出愤世嫉俗的样子,和你哥们儿一样的谈论政治。
你喜欢弹吉它,喜欢写歌唱歌,我就帮你打理你乐队的杂务。你喜欢beyond的歌,我就到处帮你搜集他们的歌谱。每次你上台演出,我都在下面摇旗呐喊,作你最忠实的歌迷。唐宋,我那么喜欢舞台上唱歌的你,盛放出离离的**,让我看到一种自由的力量。
你喜欢写文章,喜欢写诗,我们就一起组织起了学校里的第一个文学社。昆昆他们提议从我们两个里选一个出来做社长。最后,我们是猜拳决定的。我其实知道你老是喜欢出布,我就出了拳头。昆昆老大不乐意的埋怨我猜拳又输给了你。她总是心甘情愿的跟着我,就好像我总是心甘情愿的跟着你一样。
有一次,你终于不解的问我:“红颜,你这个笨蛋,你为什么只会出拳头?每次都输给我。”我就笑,“在我的掌心里有一个秘密,我不可以松开手。”我一直不肯告诉你那个秘密是什么。这个秘密,连昆昆我都不告诉。
你知道钩弋夫人的故事么?她从出生起就紧紧握着她的两只拳头,任谁也掰不开,直到她的真命天子汉武帝出现。他轻轻一拂,钩弋的拳头就伸开来,掌心里是两块美玉。我把对你的喜欢牢牢攥在掌心里,等你来拂开。
你还喜欢漂亮的女孩子。我就安静的看着你和一个个漂亮女孩恋爱,然后分手,安静的听着你在每段恋爱里的快乐和悲伤。有女朋友的日子,你送女朋友回家,我和昆昆一起走;没有女朋友的日子,你就送我们回家。昆昆先到家,剩下的路程就只有我们两个人走。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你看上去是那么温柔。我最喜欢问你的是:“唐宋,什么时候,你的身边会只站着一个固定的女孩子?”你就会说,“我结婚的时候。或者,我变态的时候。”“唐宋,你根本不爱那些女孩儿,你爱的是你自己。你那么渴望新鲜、自由和与众不同,你**情里寻找。可是,爱情能给你的太短暂了,远远不如音乐和文字给你的长久。”“红颜,你是我一个人的知己,还是所有人的?你太聪明了。你看透我了,是么?”你的目光如炬,手指拂过我的发梢,“所以我愿意和你在一起聊天。”你把我当作知己,你只是想和我挤在一起取暖。我觉得有点儿沮丧,就抬起头看天。满天的星星眨着眼睛,它们知道我的心事。
有你的日子过得格外的快。就要高中毕业了。你每天都很高兴,像祥林嫂一样念叨着“我要毕业了”。我却高兴不起来。我舍不得你。
我偷偷看了你的高考志愿表,抄了一份和你一模一样的。你却把高考考砸了。
18岁,我们离开了家乡,去求学。我们仍然在同一个城市,却不在同一所学校了。一个在城南,一个在城北。
昆昆去了一个濡湿的水乡城市。她打电话给我时总是高兴的说:“红颜,你应该来这里读书。这里真的四季如春,有漂亮的水,漂亮的花草树木,晚上看得到许多星星,这里还有许多英俊的男人。”我们的城市有什么?这个城市的冬天总是格外寒冷,夏天又特别炎热。我总觉得那些逼仄拥挤的高楼大厦是这鬼气候的帮凶,钢筋水泥的巨大身体用它们冬冷夏热的特殊体质共同造就了这座不适宜人类居住的城市。
记得学地理的时候,老师说沙漠有巨大的温差。所以这座城市老是叫我联想起沙漠。
这里没有星星。在这个城市里,抬头是看不到星星的。星星都跑到哪里去了?
可是,唐宋,这个城市有你。你就是我的星星。
那天,你半夜给我打来电话。你总是在情绪不好的时候,半夜给我打来电话。我以为你又陷入了沮丧和迷茫。
你却快乐的告诉我,“红颜,我恋爱了。”我不以为然。“你总是在恋爱的。”“我想我是真的遇到爱情了。你不知道陆路有多好,那么简单温柔的女孩子。你别笑我,我还想和她结婚呢……”你后来又说了什么?我不知道。
我哭了。你不知道。
“红颜,哪天你来我学校,我介绍你们认识。”“不要。我很忙。”我还是第一次拒绝你吧。我一直以为只要我默默等待,最终你会发现你爱着我,你想跟我结婚。我不能忍受你爱上别的女孩。我害怕我看到她的时刻会是你看到我的眼泪的时刻。
那天晚上我读《海的女儿》。我总是喜欢读它,至少还有可怜的小人鱼比我更加无望地爱着,比我更加深刻的痛着。我就觉得我还可以更坚强。
也许大学真的是恋爱的季节。昆昆也恋爱了。
她兴奋的给我讲述有关她恋爱的一切细节,“你都不知道林立有多疼我……”林立是学机械的,有点大男子主义,他把昆昆的一切都安排好,昆昆只要照做就好了。这个样子对昆昆而言是很幸福的。有人可以叫她依赖,有人给她做决定,她就可以继续简单柔软下去。
“你也应该恋爱的。被当成眼珠子一样的疼爱可真好。你不是喜欢星星么?等你恋爱了,去跟男朋友要,他一准儿想办法摘给你。”她就好像是推荐什么美食一样,迫不及待要我和她一起分享恋爱这颗甜蜜的糖果。
“小心享用你的爱情。会蛀牙的。你知道么?唐宋也恋爱了,他说这次是真的陷入爱情了。”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把这件事跟昆昆说。语气还酸酸的。
“红颜,其实我一直知道,你挺喜欢他的。”昆昆的话叫我大吃一惊,我还以为这傻丫头什么也不知道呢,“他不适合你,真的。你抓不住他。没有人抓得住他。”
我继续在电话里倾听昆昆的各种恋爱心情和你的迷茫、愤怒、不安、沮丧。我们都不提陆路。日子晃晃悠悠的过去了。我们的脸孔在大学校园里看上去已经算是泡经沧桑了。快要毕业了。大学的最后一个假期来了。
我整天腻在家里,享受最后的这点儿蹉跎时光。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日子不多了。妈妈老是说等我毕业了,一定要放几挂鞭炮,庆祝她终于摆脱了蚕食她20多年的大米虫。
我接到你的电话,“红颜,出来转转吧。我想你了。”为什么你可以说得这么理所当然,好像我是你的女朋友一样。
我叫上昆昆一起。我们一起回去我们的高中,在校园里一圈圈的走着。天黑了,你像在高中时一样的送我们回家。还是昆昆先到家。昆昆走进家门时回头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就好像是在看一个垂死的没有明天的人。
我又一次和你走在这条只有我们两个的路上。
“家里真好,抬头就看得到星星。唐宋,毕业后你要去哪里?我想去一个能看得到星星的地方。”“我会留在我们那个看不到星星的城市吧。陆路想留在那儿。”“你真的很爱她,对么?我还没见过你和一个女孩子这么长久呢。甚至要为了她留在什么地方。”“我不知道。我们在一起三年了。有点儿麻木了。可是我没有办法离开她。你不知道,她有多么需要我。她不能没有我。”你突然又说,“红颜,你从来不来我的学校看我,你有没有想我?”“有啊。我经常会想你,也想昆昆。想我们高中时的样子。”唐宋,我不去看你其实是不想知道什么样的女人得到了你。
“红颜,你知道我说什么。我很想你。”我愣在那,不敢说话。我害怕会错你的意。
“我可不可以抱你?”你抱过来。我没有拒绝。我明明知道你有女朋友,我却没有拒绝。我觉得我好像是已经等待了千百万年,终于等到你的拥抱,我最后的归宿。我的眼泪悄悄砸在你的肩膀上,它也许是一颗种子,会渗入你的心脏,开出花来。
“等陆路可以接受了,我会和她分手的。你要等我。”“好。”我使劲地点头。我的手掌已经被你拂开。
22岁的时候,我终于和你恋爱。你是我的半个男朋友。
“昆昆,我和唐宋恋爱了。”“那个陆路呢?”“唐宋会和她分手。”“你相信?”“为什么不信?我12岁就认识他了。”每次跟人说起你,我总是愿意说,我12岁读初中时就认识你了,对昆昆也不例外。我其实想的是,如果我们2岁时就互相认识了该有多好?“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我那么渴望能有一个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和我一起长大。也没有征求你的同意,我硬是把你当作了我的半个青梅竹马。
“而且他说他不爱她了。他们一起了三年了。”“我和林立也三年了。”“那你们还互相爱着么?”“现在好像亲人一样。没有了当初的**。可是,千丝万缕的联系已经叫我们彼此分不开了。那是一种很微妙的爱情。而且这样的生活很好。我很开心。”昆昆会幸福的,因为她总是很满足命运给予她的一切。不贪婪,也就不会沮丧。
我想起以前昆昆告诉我说恋爱中的女人是有特权的。
“唐宋,我想要星星。”“好。你等我摘给你。”过了两天,你送给我一盏台灯,简约的金属风格,灯罩是镜面一样的金属。
“我不喜欢,它太冷了。”“小笨蛋,你每天晚上把手机放在台灯下面不要关机,信号灯一闪一闪,你就会看见灯罩上反射出许多星星,那代表我在想你。”我爱上了这盏寒冷的台灯,它让我在这个看不到星星的城市里看到了最漂亮的星星。那是你摘给我的。
我是那么幸福,只有一件事情例外。你总也不和陆路分手。我不可以去你的学校找你,我不可以在白天打你的手机,我不可以像别的谈恋爱的人一样,和你一起戴情侣戒,穿情侣衫。
我不是昆昆,给什么就满足什么。你给了我星星,我就想成为太阳。
难过的时候我就找昆昆,“昆昆,我该怎么办?”“一只狼被铁夹子夹住,无论如何也挣不脱,该怎么办?”“我不知道。也许等别的狼来救他。”“它会狠下心来回头把尾巴咬掉,这样才可以跑掉。红颜,你也该咬掉你的尾巴。”太疼了。我不舍得。
你为什么还不和她分手?你甚至在放大假时陪她去外地玩,叫我自己一个人过。你说她还没有做好准备,不可以叫她心碎。你说我比她坚强。你说我可以照顾好自己。
终于开始争吵。每次争吵完我们都会迅速的带着伤痕彼此原谅、彼此亲吻、彼此拥抱。伤痕还没有结痂,再一轮的互相伤害粉墨登场。
我总是哭得像个孩子一样打电话给昆昆,昆昆也只是懂得叫我咬断尾巴。
然后,不哭。我已经没有了眼泪。流眼泪、或者仇恨都需要太多的力量,我的力气已经用尽。如果我不能停止仇恨,至少可以停止流眼泪。
你看着我声嘶力竭争吵后仍然干涸的眼睛,“红颜,你已经没有眼泪了么?现在的你叫我害怕。我们分手好不好?”我曾经流了那么多眼泪,没有一滴在你心里生根发芽。也许你的心,不适合我的眼泪生长。
我像故事里的狼,不肯咬断尾巴,却被迫拖着铁夹子仓皇逃走。
毕业后我留在了这座城市。因为,也许,你也还在这个城市。我还是觉得有你的城市叫我觉得安全。
我28岁了。又谈了几次恋爱,全都无疾而终,但绝没有再如此那般的伤筋动骨。我已经学会了给感情安上一个水龙头,该开的时候开,该关的时候关。我的感情状况、我的工作状况和我的身体状况一样,全部是亚健康的。也许大家都是这样的。一切都那么职业化,一切又都是那么亚健康。
那一天,天气炎热。马路晒得软软的,一脚踩上去好像有个小魔鬼一边喷着火,一边粘住你的双脚,把你直往地底下拽。走在大街上,你能清楚的看到远处的空气热烘烘流动着的轨迹,透过它,远处的行人、车辆也像被烤得变了形一样,有些奇怪的些微扭曲着。
上午我和小赵出完城郊那个煤矿事故的新闻,又剪了一下午的片子,满身的煤灰,满脸的疲惫,只想赶紧回家洗个澡,好好的睡一觉。我其实不喜欢这个职业,我只是想也许你偶尔会在电视上看到我,这样,你就不会忘记我。
我走在大街上,猛地听见熟悉的声音喊我“红颜。”是你。唐宋。是你。
我无数次想象与你偶遇的场景,却从来没想到我们最终会在这个时刻重逢。女人都应该穿的光彩照人才出门,一定要随时准备着向你的老情人、前男友昭示你的快乐幸福。你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遇到他们。
“唐宋。”我的样子准是像个小丑一样。我拼命捋着头发,好叫自己没那么狼狈。你穿着笔挺的西服,打着领带。我几乎不认识你了,你看起来也是一样的职业和亚健康,“你还好么?”每对重逢的旧人总是拿这几个字作开场白。
“还行吧。你呢?”“我也还行。”问的人含混,答的人也模糊。似乎没有话说了。
“你还和陆路在一起?”“毕业后不久她就和我分手了。你呢?有男朋友么?”“有过几个。现在没有。”“我常常在电视上看到你采访新闻。”“是么?我刚从矿井采访回来,改天找你吧。我的号码没变。”我一直没有更换我的号码。我怕我换了号码,你找不到我。
“好。我的号码也没有变。”你会是为了我没有更换号码么?
唐宋,那一夜,我看着你摘给我的星星,彻夜未眠。
过了几天,你打电话给我。
“出来聊聊?就今晚吧,好么?”“好。”晚上,我穿上最漂亮的裙子去应你的约,还化了淡淡的妆。我想弥补那天的糟糕样子,我想叫你知道我生活的很好,很幸福。虽然我并不能说出幸福到底长得什么样子。
你再一次送我回家。
“昆昆要结婚了。我会是她的伴娘。”“还是和那个林立么?”“是啊。”“昆昆其实最精明,她知道自己需要的是什么?”“能够假装不知道本质的人是最幸福的。我到了。再见。”“再见。”你却从后面抱住我。“红颜,我很想你。”我像经历了一个轮回。再一次感觉到沦陷。
窗外的高楼楼顶不停闪烁着星星一样的灯光,提醒夜航的飞机一定要远离它。有没有什么征兆告诉我,我该不该远离你?
你的电话铃不合适宜的响起。我听得出是那应该是你的女朋友,一个等你回家的女人。做你的女朋友真的不是一件幸运的事情。昆昆说得对,没有女人可以抓得住你。你的心永远还在路上。
“红颜,给我电话,好么?我不是想骗你,我会和她分手的,你等我。”
唐宋,我快要29岁了,我已经不可以像年轻的小女孩一样守候了。我可以等你,但是,光阴不会等我。你的背影消失在楼梯拐角,脚步声越来越远。好像我爱着你的那些日子也正在逐渐远去。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奇怪!我梦到自己是《海的女儿》里的老巫婆。我梦到自己要小人鱼用动人的嗓音来换两条腿,并且走路时痛如刀割。我只是想叫她知道:爱,是需要代价的。当她跳出每一个美丽的舞步时,都会深刻地记得:爱,就是无比的疼痛。
我决定离开了。那盏台灯,我把它留在这里,我没法带着它走了。我要去寻找一个可以看得到真正的星星的地方。昆昆会很高兴我咬断了自己的尾巴。
我已经不能再用我的全部,去交换一半的你。爱情是一个人的事情,所以我不抱怨。只是,我的歌唱完了。该谢幕了。
保重。